2011年1月22日 星期六

讀雅典覆師敘拉古有感I---出兵為義?為利?

(本系列所採用版本為台灣商務印書館,OPEN系列2/26《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謝德風譯)

約年餘以前,曾在此引用古希臘首部歷史著作《歷史》,以探討中港台之政府制度與文化。如今,我將在此分享另一部更偉大的古希臘史書,《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下稱《伯史》),尤其是作者修昔底德認為是「這次戰爭中…照我看來,是希臘歷史中我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次軍事行動」(第七卷第七章,P.574),亦即雅典遠征敘拉古,最終全軍覆沒的故事。與” 謬引《歷史》論中港台”系列不同,本系列不一定借古喻今,純為本人讀史之感興,並與讀者分享偉大史著的片段,希望當中能有一兩位可以由此拜讀此一不世鉅著。

在此,也想簡介《伯史》的一些特色。其一,是治史嚴謹,結構緊密。在這些方面,可以說是遠超希羅多德的《歷史》,即使在現代,也是經得起嚴格考驗的。這是因為誠如他自稱,「我所描述的事件,不是我親自看見的,就是我從那些親自看見這些事情的人那裡聽到後,經過我仔細考核過了的」(第一卷第一章,P.018)。亦因此,《伯史》的內容都合情合理,不像《歷史》那樣,充滿種種難以置信的傳說、神諭等荒誕內容。

其二,是引用大量的人物演說和辯論,而且不少是全篇引用。當然,這些演說不見得一字不差,因為那個時代裡,書寫用具不易取得,故很多時並無演辭之文獻存留;因此正如他自稱,他只能「一方面盡量保持實際上所用詞句的一般意義;同時使演說者說出我認為每個場合所要求他們說出的話語來」(第一卷第一章,P.017)。儘管並非完全真確,但是這些演說、辯論等卻清楚反映了希臘城邦裡,是如何作出那些重要的決策;尤其我們不能忘記,希臘人是以好辯聞名的,所以這些連篇累牘的話語,其實就是希臘政治的主要特色和核心。



遠征敘拉古前的希臘情勢

在雅典人開始討論前往西西里的事情以前,他們已經跟斯巴達人打了十多年的戰爭。在公元前四三一年,戰爭爆發,之後就連續打了十年的”熱戰”,斯巴達人屢次進攻雅典所在的阿提卡,而雅典儘管遭受戰爭和瘟疫的雙重打擊,卻還是堅持下來,抵擋著每次的直接進攻;同時,雙方都向對方的同盟國進攻,希望分散對方的力量。在公元前四二二年,雙方在安菲玻里進行大戰,雙方的主戰派領袖都陣亡,而且精疲力竭,盟友漸有離心,於是簽訂了尼西阿斯和約。

但是,正如修昔底德所述,「只要觀察事實,就知道,那個時期雙方都沒有履行他們的諾言,交還或收回任何土地…雙方都有違反和約的事實…在這樣的局勢之下,要應用『和平』兩字,實在是不可能的。」(第五卷第三章,P.381)套用一個較現代的說法,雅典跟斯巴達現在是進入了”冷戰”的階段,雙方不直接交戰,但卻在其他地方,為爭奪盟友、分化對方陣營而明爭暗鬥。這樣的”冷戰”又持續了近六年,這時雅典卻希望在西西里參與另一場戰爭,最終導致與敘拉古的戰爭。



雅典出師有道義上的理由嗎?

要說雅典出師無名,倒並不盡然。事實上,觸發雅典遠征西西里的事件,是他們在西西里島上的同盟,厄基斯泰人,與栖來那斯人之間的戰爭,而栖來那斯人是得到了敘拉古人的支援;厄基斯泰人為了得到雅典的支援,就提出如果放任敘拉古消滅厄基斯泰和其他雅典人在西西里島上的盟友,並控制整個西西里,那敘拉古有一天將「會派遣大軍來援助他們同族的多利亞人,和伯羅奔尼撒人聯合起來作戰,以徹底摧毀雅典的勢力,因為敘拉古人本身是多利亞人而伯羅奔尼撒人是原先派遣他們出去作移民的。」(第六卷第一章,P.439)

如果雅典人是為了救助弱小的盟友,而遠赴重洋,跟西西里最強大的城邦敘拉古戰鬥,那也許跟海灣戰爭中,美國為了救助被伊拉克蹂躪的科威特,而向伊拉克宣戰一樣。而且敘拉古稱霸西西里後,會援助斯巴達等國,一同對付雅典,這樣的威脅,也許並非想像中無稽,正如放任伊拉克對付科威特,接下來有可能連沙地阿拉伯都會有危險,然後伊拉克就可以壟斷對石油的出口……如果雅典人是基於以上的原因,派遣遠征軍前往西西里,也就很符合道義了。



藉口背後的真正目的

但是,正如修昔底德所看透的一樣,雅典人表面上「只是援助他們在那裡的同族人和舊日的同盟者,但是事實上他們是想征服整個島」(第六卷第一章,P.439)。修昔底德的洞見,其實從最大的主戰派---亞西比得的言論中,多少可得到啟示。他說:「我們把他們作為同盟者的原因,不是因為我們在此地需要他們派遣援兵,而是想要他們擾亂我們在西西里的敵人,因而阻止他們到此地來進攻我們。這就是我們取得我們的帝國的方法…我們很難和管家人一樣,很正確地估計我們想要得到一個多麼大的帝國…

「往國外去會增加我們在國內的力量,讓我們出發吧…我們很可能利用我們在西西里所取得的,變為全希臘的主人翁…」(第六卷第二章,P.448-9)

亞西比得一直提及「帝國」二字,這就足以證明,贊成出兵的人當中,主要並不是為了道義上的理由而贊同;否則,從雅典對同盟國的專橫霸道作風,與及擴張勢力時的橫蠻手段,這樣的論調實難以得到衛道之士的支持。

更何況,這種論調在戰爭中並不罕見,真教讀者懷疑,雅典人有時連藉口也懶得再找了。就在西西里辯論前不久,雅典人圍攻彌羅斯,就這樣對彌羅斯的代表說:「我們這一方面就不願說一切好聽的話…這套話都是大家所不相信的…強者能夠做他們有權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們必須接受的一切。」(第五卷第七章,P.423-4)城破之後,還把所有「適合於兵役年齡」的人都屠殺淨盡,婦女和孩童出賣為奴(第五卷第七章,P.431)。也就難怪亞西比得可以把維持帝國、帝國說得理所當然了。

至於一般人,也充滿樂觀、想從戰爭中得到切身利益的想法。年老的人認為他們將征服西西里,年輕人則想累積經驗和擴闊眼界,一般民眾則希望遠征能促進就業。(第六卷第二章,P.453)舉國上下都已沉浸在逐利而不講道德的熱情當中,正是這一點,導致他們好大喜功、進行這場對他們來說太巨大的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