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7日 星期六

[轉]政府不是贏家 .林沛理

香港,其實很大程度上是一頭吃黃金的石屎怪獸,所以好像吸毒者之類不生產黃金的寄生物,當然是把他們甩掉更好。社會公義?對怪獸來說,實在太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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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的日子我對知識有一種饑渴,甚麼深奧的理論都要囫圇吞棗地「接收」下來,唯獨是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論卻敬謝不敏。這個以《瘋癲與文明》、《規則與懲罰》、《性史》與《知識考古學》等著作震動西方學術界的法國哲學家、歷史學家和結構主義大師叫人受不了,因為他總是橫眉豎目的把所有的社會和歷史現象,都看成是權力與權力的互相傾軋、你死我活。他未必是錯的,只是正如佛洛伊德所說,有些事情,你明知是對的,就是「相信不起」(There are things that might be tru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believe them)。

可是入世越深,就越發覺福柯洞若觀火、一語中的。表面上蕪雜、紛亂和沒有關聯的社會事件其實存在著某種內在的聯繫、甚至邏輯,福柯稱之為「衝突本質上的可理解性」(intrinsic intelligibility of conflicts)。

福柯認為,權力就像天羅地網一樣覆蓋著社會的萬事萬物。權力的較量、比試和交易,每天都在社會的不同場合和大小角落,以大同小異但又千變萬化的方式進行。故此,只要我們習慣把看似紛亂無章的社會現象,放置在權力的框架中觀察,便不難從表象中發現本質、從特殊中看到普遍;只要我們將社會的事件與權力的分配和關係,以及利益與制度聯繫起來,便可以看清世事,了解社會的矛盾,以及種種支配著我們生活的權力如何運作。

在福柯的眼中,社會是一個不斷消解衝突,也不斷滋生衝突的場所。這一種獨特的觀察視角,幫助我們從具體的社會現象,透視權力與社會千絲萬縷、無法分割的複雜關係。一但投以這樣的視角、納入這樣的視野,一些看似瑣碎得無關宏旨,或重要得我們無力干涉的事情,都立即成為具更廣泛意義的公共論題。

以一宗最近在香港發生、傳媒廣泛報道和市民熱烈討論的社會事件為例,我們可以看到權力這隻無形之手怎樣在操縱人物的行為和影響事態的發展。為青少年提供「戒癮」後教育的正生書院擬在梅窩設校,部分梅窩居民強烈反對,並在兩次諮詢大會上被電子傳媒拍到以粗暴、橫蠻的方式表達反對立場的鏡頭,引起各界齊聲譴責。

用福柯的話來說,這件事讓我們同時看到了真相與權力的真相(the truth and the truth of power)。所謂真相,就是那些大部分人都願意相信和捍衛的「普世價值」。在「正生書院」事件上,這些普世價值包括「寬恕」、「包容」和「愛護弱小」。香港市民對部分梅窩居民的反感是一種「義憤」(moral outrage)——當他們看見居民當著正生書院的學生面前,罵他們是「道友」,而正生書院的學生哭成淚人的時候,他們覺得被冒犯,因為在那一刻,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道德人格」(basic human decency)被公然踐踏。

然而這僅是真相的一層,另一層的真相是有關權力的真相。福柯將擁有甚至壟斷權力的政府和商界稱為「權力中心」(regime),這個權力中心同時有著建構真相的權力(the power to create truth)。據報道,特區政府支持正生書院的立場非常強硬,一眾高官自特首曾蔭權以降口徑一致地要求梅窩居民以包容的態度接受學生。於是,起碼在要撈政治資本的政客介入之前,特區政府成功地將事件描繪成一個弱小與野蠻、寬恕與偏執的是非自有公論的對壘。

實情是,這是一場權力的交鋒(power play)多過是一場正邪大戰(morality play)。站在權力金字塔頂尖的特區政府,二十四年來對胼手胝足、艱苦經營的正生書院不聞不問,對偏於一隅的梅窩居民的福利也顯然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在整個過程中表現得不卑不亢、文明理智的正生書院師生和校監校長固然值得尊敬,但那些爭取權益而做出過激行為的梅窩居民也是可以理解的。沒有權力的人壓迫比他們更沒有權力的人,無依無靠的人剝削比他們更無依無靠的人,乃一個喪失公義、權力分配嚴重失衡的社會的常態。

不論正生書院最後會否在梅窩設校,特區政府都不可自視為贏家,而應該深刻反省,它的管治究竟製造了多少的社會不公。■

perrylam@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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